斗拱旁的梁思成与林徽因
走进“栋梁——梁思成诞辰一百二十周年文献展”,如同进入一座肃穆的“墓园”。
1920年代的少年梁思成,用当时最先进的德国相机,为自己留下了一张自拍照。这张照片,穿越了一个世纪,平静地凝视着每一个走进展览的观众。周末时分,展厅内的人潮川流不息,人们弯着腰,像是读墓碑上的铭文一样虔诚地细细品读展品。很多孩子坐在地上,拿出纸笔,临摹着梁思成绘制的手稿和林徽因设计的国徽样图手稿。
为了这场8月10日至10月20日举办的特别展览,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和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密切合作,耗时十个月筹备梳理,以362件珍贵的照片、录像、图纸、模型、书信、手稿以及空间装置,呈现出中国建筑“一代宗师”梁思成的一生脉络。
作为展览总策划,中国工程院院士、清华大学建筑学院院长庄惟敏坦言自己“内心惴惴不安”,“因为梁先生之广博、梁先生之专业,以及梁先生之高屋建瓴,皆非我个人所能深刻理解,更非我个人学识和眼界所能策划成展的。”
从1980年考入清华大学建筑系,到2018年获得梁思成建筑奖,庄惟敏投身建筑事业的历程,也是将梁思成思想点滴传承的历程。他所理解的这场文献展,像是给历史按下一个“慢进”按键,让人们在历史大事件的线索中,通过丰富的图文和实物去重新审视历史,在梁思成留下的诸多草稿和成稿之间去思考,“我们是这样走过来的,我们将走向何方。我们怎样才能放下自己的预设去讲述梁思成那个时代,并反思我们的时代。”
瑰意琦行的眷侣
“我们用饱满而又精炼的信息,全面且客观地为人们描绘出一个瑰意琦行的梁思成先生。”解读展览时,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副馆长苏丹说,这场文献展不再是用粗线条的历史去认知梁思成,而是用线性叙事和矩阵排列交替的方式,塑造一个纪念梁思成的空间。
“求学与归成”单元,是梁思成与林徽因盎然的青春时期。两人皆出身名门,无论是与父亲的旧照,还是青年时赴美留学、在渥太华结婚、婚后周游欧洲蜜月旅行的照片,都显示出他们家境优渥、学贯中西的背景。展览中有梁思成1924年至1927年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学习时的作业和成绩单,林徽因当时的学生证件照,也包括《营造法式》(陶本)。
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助理教授、策展人王南说,1925年,在两人赴美留学第二年,梁启超得到营造学社创立者朱启钤赠送的一本《营造法式》,赶紧寄去美国,让他们学习。一千年前的宋代建筑术语和内容,激起了梁思成研究中国古代建筑史的愿望。
王南很遗憾,当时那本珍贵的北宋《营造法式》,现在估计在私人藏家手中。《营造法式》(陶本)也可算得上此次展览中的头号展品。
对待儿子的教育,梁启超向来理念超前。梁思成没上过私塾,而是上英文学校和清华学堂。展览上有一张梁思成少年时遭遇车祸后的留影,休学时期,梁启超也要求他多读《论语》《孟子》《左传》等古籍。在梁思成上世纪20年代填写的哈佛大学申请表上能看到,他不仅精通英语,还学过三年德语、一年法语。
“1930年,两人加入中国营造学社,在风华正茂的时候,开启毕生的事业。”王南介绍说,在林徽因1931年写给胡适的信中,她称自己是个兴奋型的人,做事总靠突发的灵感和神来之笔,“不是能用功慢慢修炼的人”。
“谁是能慢慢修炼的人,就是梁思成。”王南认为,梁思成与林徽因乃是天作之合,他们一起做研究,各有侧重,“这也是很多人无法达到他们高度的原因。”
研究建筑学,既需要缜密精细的测绘、计算、操练,又需要敏捷、典雅、脱俗的审美情趣。满脑子创造性的林徽因,与具备着准确、漂亮绘图功夫的梁思成,两人性格不同,但恰是建筑学研究者所需要的两种气质。
正如费正清夫人费慰梅所写:“他们的这种合作,每个人都向建筑事业贡献出他的(或她的)特殊天赋,在他们今后共同的专业生涯中一直坚持着。
展览中的“书写中国建筑史与破译天书”单元,呈现了营造学社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辛苦的田野调查,无论是佛光寺大殿测绘图纸、现场影像资料,还是应县木塔手稿原件等一大批资料,都无比珍贵。
史景迁曾写过两人在艰难时期做田野调查的艰苦:“思成和徽因一块儿乘火车,坐卡车,甚至搭驴车碾过人迹罕至的泥泞小径,直到爬上了中国历史的梁架之间,手指沿着精巧的木工细纹抚摸过去,赞叹那已经永远失落了的艺术内涵与精致。”
战乱年代,他们以惊人的毅力,撑着病体,四处奔走,寻找中国古建筑,在黑暗中测绘、保护、备案,住在污秽不堪的旅店,在佛光寺大殿顶内与臭虫和蝙蝠为伍。
1933年,林徽因在善化寺普贤阁斗拱后尾留下的照片,是王南最喜欢的一张。硕大的斗拱,跟林徽因身高差不多,被梁思成推断为唐开元年间建筑。
那时候,营造学社资金短缺,一般来说不能拍摄人,只能拍建筑,梁思成却为妻子拍了几张留影。正是这次为期20多天的大同古建筑调查,为他们之后撰写《中国建筑史》累积了丰富材料。梁思成在当时的笔记中写道:“殿内诸像,雕塑甚精美,姿态神情,各尽其妙,惜柱架北倾,非急与修冶,恐颓毁期不远矣。”
展览上一封1937年林徽因写给女儿梁再冰的书信,也再现了古建筑考察之艰辛。那时,他们刚完成对山西五台山佛光寺古建筑测绘,恰逢卢沟桥事变,路上断了通讯,直至到了代县,才听闻战况。
“宝宝,妈妈不知道要怎样告诉你许多的事,现在我分开来一件一件地讲给你听。”在给8岁女儿的家书中,林徽因诉尽牵挂,讲他们这一路跋涉了哪些地方,怕女儿看不懂,手绘了一张路线图。她告诉女儿,如果日本人要来占领北平,他们就守在北平,等着打了胜仗再说,“我觉得现在我们做中国人应该要顶勇敢,什么都不怕,什么都顶有决心才好。”
“一代宗师”梁思成
在文献展开幕式上,中国科学院与中国工程院院士吴良镛先生说,“梁先生和林徽因先生对我有知遇之恩,我至今感念。”
这位99岁高龄的著名建筑学家,坐着轮椅来到现场回望恩师。他将梁思成定义为中国建筑教育事业的奠基者、古建筑研究的先驱者、历史文物保护的开创者、近代城市规划事业的先行者,“他为中国建筑学术发展建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,是当之无愧的‘一代宗师’。”
1928年,梁思成学成归国,即先后着手创办东北大学和清华大学两个建筑系。1945年3月9日,梁思成写给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的一封信,就建议创办清华大学建筑系。
1946年,梁思成应耶鲁大学之邀,去美国讲授中国建筑和艺术。临行前,他写信给曾经的助手吴良镛,称“祖国百废待兴”,邀他回国协助创办清华大学建筑系。
“他来了一封信,说我准备办清华大学建筑系,你是不是有空来看我一下。”吴良镛先生回忆,跟随梁思成到清华,成为他一生的转折点。
展览中,既有梁思成主持或参与的曲阜孔庙、故宫文渊阁、景山万春亭、杭州六和塔、南昌滕王阁等保护修缮工程方案,也有1950年2月梁思成和陈占祥对新中国首都所做科学规划的大部署草图。1952年人民英雄纪念碑方案设计、王国维纪念碑设计、1947年在纽约与国际著名建筑师讨论联合国总部大厦方案,都鲜活呈现了梁思成在城市规划与文化遗产保护上的成果,以及设计思想的前瞻性。
在1950年的《北京城墙存废问题的辩论》手稿中,梁思成建议保护北京古建筑和城墙,可以在西郊建立新北京。他本以为,新中国的到来,会让古建筑的保护和城市规划更加有序。
没想到,他的建议未被采纳。大规模的旧城改造和古城墙、城门、牌楼的拆除,令他心痛不已,“拆掉一座城楼像挖去我一块肉,剥去了外城的城砖像剥去我一层皮。”
苏丹说,这场展览的责任重大,公众看过梁思成的手稿和文献,会了解一位建筑学家如何在历史的境遇之下坚守信念,“有很多微妙且丰富的东西,比如那些家书、友人之间的通信,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对新中国建立以后抱有的饱满热情、对未来都市的想象、对中国工业化和新的社会模式的期待,这些所有想法本身就值得细细琢磨。”
中国工程院院士、首届梁思成建筑奖获得者何镜堂先生,仍能记得1962年前后见到梁思成先生的情形。
展览上恰有1962年梁思成在清华大学胜因院12号家中的独照。那时林徽因已去世7年,他刚与第二任妻子林洙结婚,身旁的收音机上,放着林徽因年轻时的照片。61岁的梁思成面庞消瘦,凝重的神情里,有着知识分子的傲骨与大师风范。
何镜堂说,在梁思成120周年诞辰之日回望历史,当代建筑师必须正视和探索的问题是,建筑如何在传承中华文化传统的基础上创新,“我们这一代建筑师,如何创作出体现中国文化和时代特色的现代建筑,是我们的使命,也是我们继承老一辈建筑学家遗志最好的方式。”
“文献展的消化不是简单的事情,它是一个逆时代的力量。”在梳理展览文献的过程中,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刘畅感受到,自1946年梁思成先生建系以来,建筑学院的灵魂始终存在。
(本文图片均由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提供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