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澍:在现实建筑中,已经很难闻到精神的味道
王澍 著名建筑师,中国美术学院教授,建筑界最高奖普利兹克奖得主。
获奖理由
他有着艺术家的感性,也有着科学家的严谨。他用砖瓦沙石构建作品,表达思想。他的作品遍布中国,宁波美术馆、中国美院象山校区等作品备受赞誉。他是有着建筑界诺贝尔奖之称的普利兹克建筑奖首位中国籍得主,也是继贝聿铭之后第二位获此殊荣的华人建筑师。他的作品超越争论,演化成扎根于历史背景、并具有世界性的建筑。正如他本人所言,“自由比准则有更高的价值”。
2019年度文化人物
王澍:房子里的家园
本刊记者/古欣
王澍以建筑师的身份而广为人知,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区和宁波博物馆都是他屡被提及的代表作。2012年,他获得了建筑界的最高荣誉“普利兹克奖”,成为该奖项的第一位中国籍获奖者。从那时候起,王澍就说,他将把主要精力放在乡村。2015年,在浙江富阳文村,他带队设计的14栋24户民居建造完毕。他对于这个试点村庄抱着很大的期待,觉得这有可能成为乡村建设的一个突破口。
“现代化可以说是不可逆的,但我也不认为它有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强大。如今的环境和生态,包含着某种危险的可能性。我这些年会花更多的精力放在乡村建设上,因为我觉得可能中国的未来是要靠乡村的。”王澍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。
文村的项目开始之前,王澍已经对浙江等地的农村进行了十年的调研。而在项目推进的三年时间里,他和妻子陆文宇一次次奔向这里,以夯土墙、抹泥墙、杭灰石墙的外立面设计,营造新的乡村图景。
无论是园林和村落,还是高楼和别墅,这些房子的空间形态孕育出了各自不同的生活方式、人际关系和精神观念。在他看来,造房子就是重建文化自信与生活价值的自主判断,寻找返回家园之路。
从文村出发
文村位于山区和平原的过渡地带,距离杭州有两个小时的车程,如今已是杭州市的一个区。一条溪水将整个村子分成了两半,左岸是石头屋、杭灰石墙面和泥灰房,右岸是后来建造的小别墅、小洋房,以及村委会大楼。
村支书沈樟海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回忆,上世纪80年代起,文村的村民陆续拆掉老房子,建材被运到文溪对岸,那里兴起了一批新房子。由于无人管护,村里最大的沈氏宗祠也塌朽了。祖宗的画像从祠堂搬移,摆在议事厅堂屋的两侧。
文村保留了过去的基本格局,最古老的可以追溯到明清时期,但总体上又够不上历史文化村落的称号,部分新盖的房子混杂其间,横七竖八。王澍把这种状态称之为“残疾村”,这很中国,他说。
王澍的名字和文村连接在一起,是在2012年。当时,富阳的几个干部在北京守了一个星期,目标就是刚刚拿到普利兹克奖的建筑师王澍。时任富阳市委书记希望在城市中心建一座博物馆,此前操刀过多个公共文化项目的王澍是他们的首选。
收到邀请的王澍没有第一时间答应。他做了另外一件事,带着几个研究生,把富阳周边的农村跑了一遍。王澍开出条件,整个富阳境内,还有二十几个值得保护的村子,拿出一个村子,我们帮你做改造,我就答应做博物馆。王澍立下了两个原则,不做历史文化保护名录的村子,不做在交通主干道上的村子,前者已经有文保部门的关注,后者因为交通方便,做成以后容易迅速被商业化,这也不是他想到的结局。“最要紧的是那些没上名录的,随时会被拆掉的。” 王澍说。
最后,文村进入王澍的视野。文村有点偏远,村里到镇上的车只有早中晚三趟。村子有自己的产业,做五金加工的小生意,所以外流的村民不多。这正好符合王澍想要面对普通村民生活的愿望。
为了节约造价,适度的标准化是必须的。但王澍同时希望做出多样化的面貌,而不是概念化,一水儿的黑瓦白墙。在村里逛的时候,他发现鸡窝和猪圈用的是本地的一种石灰岩,黑颜色的杭灰石。
这种材料原来被老建筑大量使用,随着新材料的出现,材料等级逐渐下降,最后变成了鸡窝猪圈专用。杭灰石在文村当地就有,王澍就地取材,在村里找到二十七八个石匠,带着他们复活了这个工艺。
一开始,认同王澍的村民并不多。村支书沈樟海挨家挨户地做工作,说这是省建设厅的项目,著名建筑师的房子肯定是好的。然而村民并不知道王澍是谁,心里疑问很多。王澍给了村民们最大的选择空间。愿意接受新房子的,整体拆除,不愿拆除的,能改造的进行外立面的改造。
王澍的设计方案里,每家每户都要有个天井院子。从进门开始,经过一个院子到正堂,这是中国的一整套传统礼节。村民却认为,造天井占用了宅基地面积,不划算。为此,王澍跟省里争取政策,把这十平方米的天井面积划到宅基地之外。
如今,住进新房子的住户,人们都在天井摆了四方桌,还有人在院子入口修了玄关,造了池水盆景。村民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,“天井的利用率超高,请客吃饭都在这里。”类似的情形还有很多,原先,村民不理解房子外为什么伸出来一块屋檐,觉得没什么用途。但是不久之后,村民们就开始在屋檐下晾晒柴火,用来烧土灶。王澍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,他希望自己造的房子,把空间作为一种暗示,不知不觉地“诱导”村民恢复传统的生活方式。
死屋与家园
王澍今年56岁,出生于新疆乌鲁木齐,在北京的胡同里也生活过四年,他很喜欢大杂院的日子。两地来回之间,王澍习惯了辗转变动的生活。那时候,新疆和北京来回的火车要四天三夜,旅途漫长而无聊,年幼的他没事就在纸上画画,各地的风土环境差异极大,这让他着迷。
早年的时候,他是以反叛者的面目出现的。科班出身,却喜欢以“业余”自称。学建筑专业,却对哲学和文艺有着浓厚的兴趣。大学期间,他曾沿着沈从文《湘行散记》的路线,一个村子一个村子,走了整整三个月。
1988年,南京工学院建筑研究所答辩,王澍只用了15天就完成了这篇叫做《死屋手记:空间的诗语结构》的论文,借用了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名字,实际上是建筑创作的笔记,对当时建筑界的现状进行了批判。
回过头看,王澍的很多思考在那时已经成型,后来投身于乡村建设,也是当时那些思想的延续。
“思想和感性的分裂造成建筑中人性的丧失,建筑师灵魂的丧失。可以说,在现实的建筑中,已经很难闻到精神的味道了。”王澍在论文里写道,“我们在疯狂支配环境的同时,已经残暴地扼杀了个人的内心宇宙。”
90年代,遍地是钱,看起来也是建筑师大有作为的好时候。变革的洪水将过往的遗迹纷纷冲走,大家都在忙着圈地占坑,盖房赚钱,拆了又建,建了又拆。城市和乡村的生活景观发生突变,王澍也曾到深圳发展,但却在1992年离开了那里。
他选择后退,返回杭州。当时妻子陆文宇在一家大型设计院工作,负担了大部分家用,两人生活虽然清贫,却逛遍了杭州西湖大大小小的风景,在茶室喝喝茶,也优哉游哉。
王澍接些小工程,打打零工,改造老建筑。正是那段时间,让他真正地从图纸走向现场。
这为王澍后来操刀复杂的结构设计打下了良好的基础。王澍的代表作中国美院象山校区的“瓦山”有着十分复杂的吊梁设计,没有标准化的计算公式。妻子陆文宇评价王澍,他的脑子就像一台超级计算机,这些数字都在他脑子里,工人到现场后,每一根梁怎么装配,先装什么后装什么,王澍也要考虑清楚,随时在施工现场指导。
从研究生毕业到读博士前的七年,被王澍称为主动学习,也是主动忘却的过程,他在实践中进一步积累对建筑的感性经验,在苏州园林的浸润中重新思考建筑与人与自然的关系,逐渐领悟到,造房子就是造一个世界。
王澍喜欢中国画里所反映出的人与环境的关系,一个人端坐在房间或亭子,目光平视向外,望着远方。这是他理想中的人与家园的关系。他想通过建筑,重建山水自然的诗意生活,把我们的文化、审美、生活方式从全球化巨大机器的消化系统边抢回来。
当王澍积累了足够的实践经验后,他又返身杀回建筑学界,在同济大学攻读了建筑学博士。接下来的故事就顺理成章了,1998年,王澍以苏州大学文正学院图书馆一战成名,他的老朋友、同济大学建筑学教授童明评价,虽然是王澍第一个项目,但感觉他早就准备好了。
2000年,王澍和妻子共同成立“业余建筑工作室”。2001年,业余建筑工作室负责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区的规划和设计,这让王澍有机会大规模地实践自己的想法。象山校区位于杭州,这里拥有悠久的建筑传统,“一半湖山一半城”。校园之内,所有的建筑和象山都形成了呼应关系。
建造象山校区时,王澍的团队使用了大量回收的旧砖、瓦、石料和陶瓷碎片。这是从宁波传统的瓦爿技术获得的灵感。宁波靠海,过去台风过境,常常摧毁海边的房子,为了快速恢复,当地的工匠会把碎掉的砖、瓦、瓷片全部砌筑在一起,造成新房子。
王澍觉得这种循环建造有着对时间的诗意体会,但是如今,这种传统已经成为过去。2005年,做宁波历史博物馆的项目时,王澍再次启用瓦爿技术,并将这种循环建造的传统与混凝土技术相互结合。
宁波历史博物馆选址在新建起的政府大楼旁边,原先的旧街区成片拆掉。王澍感到痛心,他在原来村落的废墟上,搜集了大量废弃的砖瓦,做成宁波历史博物馆的外墙。据说,已经迁走的村民经常回来转转,因为外墙上还能找到过去家园的痕迹。
王澍被邀请营造的很多项目,用他的话说,“都是把一个地方所有人的活动痕迹全部抹光,铲成一块平地,再做一个项目⋯⋯当地球是像月球或者火星”, 在他看来,这是对自己以往的历史和人的所有的活动缺乏尊重。于是,这位已经获得世界至高荣誉的建筑师决定把目光投向村庄,希望在那里找到另一条道路。